朝花夕拾

守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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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人没一个喜欢黄家夫妇的。愉快的聊天中略有关于他们的鸡毛蒜皮介入,对二人生活稍有涉猎的大人都不约而同地用不同的五官摆出同一个表情。没准儿和那天鸟屎掉到头发里自己的表情一样,我常常这么想道。

       没有大人在意我在想什么,或许在他们的印象里我的脑袋里最高级的东西就是ABCD加减乘除。饭桌上的陈芝麻烂谷子,情绪高涨的大人挑着土豆丝聊得开心,埋头扒饭的小孩一声不吭,把方才听到的话混着食物反复咀嚼。

       譬如此时此刻,我就特想知道那对神秘的黄家夫妇到底是何方神圣。有一点大人们是对的,就是他们说的我听是听了,都听了个稀里糊涂,所以并不知道黄家两口子是干啥的。不用提问,他们用家乡话聊的东西多半不怎么想让我了解,问了反而被训斥“别让我重复刚说你咋不听呢”,有幸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窃听一点内容都不错了。

       比如说老家又死人了。我知道一个人死掉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但他们并没有探究那个人是哪颗星星,而是问问死因问问死者家人。一个人的死亡就这样变成茶余饭后的闲谈,连小孩子都觉得悲哀,尽管那些人我没一个认识。当然一番谈论后免不了唏嘘一番,作为遥远的人对逝者无花无烛最后的祭奠。

       

       不久之后我总算弄清楚一点了,黄家两口子是帮我们家看坟的,看曾祖父母的坟墓。两位老人的坟是在他们家背后的山坡上数不清的坟墓之一,常年不在县城的家里人便拜托他们照顾照顾。也就经常打扫打扫,别让外人骚扰就行。

       

       回到小县城第一件事就是上坟。爆竹一片暗红色的残骸中摆着几个小摊子,出售在另一个世界流通的钱币,黄不拉几的毛边纸,又粗又短的血红蜡烛。那些纸剪的长穗子倒挺好看,五彩缤纷的像幽灵一样随风飘啊飘,可惜妈妈没有买。

       那年清明很冷,雪还没有化尽。妈妈去上坟,让我一个人在街边的桥下玩,自己则拎着一兜刚刚买来乱七八糟的东西拐到一片房屋后面不见了。房子后面就是山,我暗暗臆测那两座坟墓的地理位置,然后继续低头找蝌蚪,最终只找到一堆怪恶心的青蛙卵。于是改捡小石子打水漂,外公可以让一片石子连打四个涟漪出来,我顶多两个。再后来我又踩在水里摔了一跤,导致回程比预计晚了半个钟头。那段格外漫长的时间里我被勒令趴在一块大石头上晒屁股,对着不知道哪家站在大桥上的小孩子互相把眼珠子往眶子外面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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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年清明回去上坟我便软磨硬泡死缠烂打让她带上了我。我颠颠地跟在妈妈身后,心情和一年前从家里笼子出逃的虎皮鹦鹉的一样好,尽管对方今年还是没有买自己情有独钟的纸花。

       我只看到了那个胖胖的妇女一眼,她的狗抢在她前面从炸裂子的土屋里蹿出来,我被那条土狗一路追得屁滚尿流直至回到桥边。吆喝狗回去的女人凌乱的头发掺满了纸灰,简直两者分不清,右腿拖沓着,橡胶做的。

       我更小时候被狗咬过一口,打了好几针。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给我妈说我还是捞蝌蚪吧。我妈答应了。

       打道回府的途中我们坐在颠簸的出租车上,妈妈一脸鄙夷地说那个女的又对着自己给的钱喜笑颜开,也没见把坟头收拾收拾,一百块都给多了。接着又叨叨这夫妻两一年到头都好吃懒做,那么大片地就他们一家破破烂烂居然还能住,去年竟然把苞谷棒子往坟头上码。

       我妈真唠叨。我盯着矿泉水瓶里扭屁股的小蝌蚪想,不过好歹把未解之谜解开了,原来是因为这个讨厌他们啊。


*

       再后来我半个身子跨出童年时期的时候,有什么把我狠狠推了一把,于是我一个趔趄万分狼狈地面朝下摔进青春叛逆期。

       我起身,回头,这次是谁呢?

       是死亡。

       我时常从睡梦中惊醒,确认一下自己尚存的心跳,抱着满满的侥幸心理吁一大口气,我还活着。我在担忧一个青春期少女不该担忧的事情,真是可笑,比杞人忧天还可笑。      

       我不怕鬼了,这是好事。为什么呢?因为鬼是由死人变的,死人于现在的我都是和蔼可亲的。新年刚刚拜访过的老爷子,小时候抱过我的叔叔,放假前还互相掐架的同桌,连声告别都来不及就猝然离去。人的生命,比阳光下的水汽还脆弱,蒸发掉时连“噗”的一声都没有。


       黄家那个男的也死了。我没听到咋死的,因为大人都在忧虑一件事情——他死了,他的坟墓要是修到曾祖父母的坟边可如何是好,扰了两位老人家的安宁。

       我倒觉得不错,他生前就是守墓的。但我只问了声,那个女的呢?

       送养老院呗。他们显然觉得这不是重点。

       哦。

       

*

       那两个闲杂人等就从人类史上淡出了,其实从未浓墨重彩过。

       其实大多数人的一生都是这样,你我都很有可能亦是如此。

       他们或许会觉得好笑,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还会记挂他们。具体原因我也说不上来。有些人离去,大哭大恸再气壮山河地球仍不会停止转动;有些人离去,无人祭奠或许也有说不上来的逍遥自在。

       正好,毕竟,他们已经陪伴着漫山遍野的亡灵大半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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